第22章 望夫去·京效野火无休(中)

        书接上回,话说林娘子张若贞与高坚高衙内在杏花冈上爽试了“天外飞仙”,各达云雨巅峰,待雨歇云收,已是傍晚时分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私定终身,一时亲密无间,在林间相互亲吻,各帮爱侣穿戴整齐,便上马回城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天色已晚,二人共乘一骑,快马加鞭,取官道直返东京。

        俩人一路上卿卿我我,商议回城后如何偷偷相会,如何说服若贞父亲答应两人亲事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回既走官家驿道,道路平坦宽阔,那马奔得甚快,三十余里路,也只半个时辰便跑完了,已见到汴梁城郭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儿锦儿在城外等了大半日,都很是担心,终见两人共骑高大白骏疾驰而回,马背上一个白衣胜雪,一个锦衣华服,宛如一对神仙眷侣,不由拍手欢呼相迎。

        四人便在城外一家小酒肆中用了饭菜。

        高衙内怕进城之后人多口杂,免不了闲言碎语,有伤若贞颜面,要她与锦儿乘马车先行回去,自己则与秦儿转东门回太尉府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贞喜他心细,当即依了,与锦儿上了马车,取道北门还家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娘子在车上将她如何误会了高衙内,衙内如何暗中相救林冲,自己与他已私定终身,答应嫁他为妾等事给锦儿说了,要她日后相助劝说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锦儿早觉今早那份休书太过伤害小姐,对林冲深感不满,听了立时击掌叫好,不住向她道喜,更开心安慰道:“林冲对小姐既然这般无情无义气,你也不必再以他为念了。衙内虽极好美色,爱玩女娘,但对小姐确是真心实意喜欢。他人远比林冲帅气,家境又极好,活儿更是远非林冲可比,小姐要是嫁给他啊,那才是真福气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听了,一时羞臊,连用手去打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在车上一阵开心打闹,脸上都兴奋得红扑扑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锦儿笑道:“小姐放心,老太爷那里自有林冲休书为凭,难道还要一意误了他女儿终生么?奴婢自会择机劝导他,不出一两月,待老太爷心软了,小姐便可与衙内完聚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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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真个是“否极泰来,乐极生悲。”亥牌将过,车已行至林府正门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娘子尚未下车,便见一众邻舍聚在她家门口议论纷纷,不由惊异不已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与锦儿正自纳罕,只见对门茶房王乾娘领了数名邻人抢上前来,那王婆嘴快,抢着说道:“娘子为何这般晚回,可急死老生了。邻居们一地里寻你,只找不见人。又去陆谦家找你妹妹,也不见人。都在这里等你呢。可知你老爹出事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“啊”的一声,惊呼道:“我爹爹出何事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婆叽里咕噜说道:“今晨老生与众邻陪你爹回家,问你为何与锦儿独自去了,他只不肯说。回到家中,邻舍们刚散不久,便见你爹又走出来,要老生帮他看了门,一个人直向内城走。老生追上问他可是去寻你,他却说不是,自有事办。我知有异,便留了心。午时听一茶客说,见你爹在太师府门口转悠,向门管使钱,不知有何急事。后又与一丫鬟在门口说话,正说时,却被太师府老都管带两家丁,请了进去。整个下午老生不见你爹回来,知道出了事。果然傍晚时,太师府来了五六名家丁,抬了你爹回来,说是府中失足跌倒,头撞石头上,眼见不活了,府中医生救他不得,要众邻舍赶快另寻名医救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娘子听了,惊得花容失色,脸色一片惨白,忙与锦儿抢下车来,惊慌奔入房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数名邻里围站床边,郎中张甑正在为她父亲把脉。

        张甑站起身来,冲若贞锦儿摇了摇头,示意不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娘子见父亲额头上包了厚厚几层白布,鲜血从中渗出,面色紫黑,眼睛已深深陷了下去,眼神涣散无光,似只有一口气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伤心已极,刹时哭倒老父张尚怀中,哽咽道:“爹,女儿不孝,回来晚了!这是怎么了,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见女儿回来,吁了一口气,脸上现出一丝喜色,向众邻摆了摆手。

        邻里们知道他有遗言要说,便都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尚道:“贞儿,林冲他,听你劝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呜咽道:“没有,他不听……爹爹,您都这样了,莫再管他了……呜~呜~到底出什么事了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手抚若贞脑,缓缓地道:“贞儿,我去了趟太师府,不想府中失足,撞破了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泣道:“好端端的,去太师府做甚……呜~您想她了是不是?说好永不见她的,是不是蔡京这老儿恶了您!您说啊,女儿定要向那老贼讨个公道!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道:“我去见你生母,想与她商议你这终身大事,确是自己失足摔下,与蔡京毫无相干……贞儿,你切不可找他寻仇生事……你娘她,见我不成了,便寻了短剑,你也绝不可恨她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痛哭流涕,一时语塞,只得点头答应。

        又听父亲言道:“贞儿,我再求你两件事……你和芸儿,打小不和,往后须和睦相处,相互帮扶……第二件事,要委屈你了……我那女婿虽写了休书,却是为你着想,一时无奈罢了……我答应了他,将你养在家中,等他回来完聚,此诺不可违背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大哭道:“女儿定和妹妹好生相处……女儿也答应您,只一世不再嫁人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摇头道:“不……我怎忍心让你受这活罪……休书在我怀中,你且收好……等他一年半载,多寄书信……若他仍不回心转意,不予你回信,你便改嫁他人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若贞点头答应了,再去瞧父亲时,见他已然气绝而亡,一时脑中天旋地转,昏了过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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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教头张尚究是为何暴毙而亡?

        看客休要心急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昨日在翠竹岗道口,张尚听农妇说起太师府来人抓了一蓝衣女子去,那女子与女儿生得好像,便知必是他前妻李贞芸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知前妻出了事,定是被太师发觉与他私下往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当年李贞芸曾向蔡京立下重誓,绝不再与他相见,他方能带两个女儿回京,并被委了一个教头的闲职,吃了官饷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旧事重发,如何不教他心急如焚,担忧前妻安危,但女儿家中蒙难,此事却又不便对女儿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一早送别女婿回到家中,他见女儿已自去劝说林冲,心中哪里还放得下前妻,当即取了银两揣在身上,央对门王婆看了门,赶到太师府外,想要探察究竟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府门外徘徊老久,想起前妻身边有一女使唤作阿萝,便给门管送了碎银,假称是阿萝亲戚,有要事相告,要门管唤她出来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怎知府中早生变故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那晚蔡京酒后微醺,来李贞芸房中虚问情暖,实则是因女儿师师蒙徽宗看承来向她套问口风,看是否有利可图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晚蔡京败兴而回,表面上一派和气,心中却是老羞成怒,越想越是火大,便唤来府中老都管,要他往后对李贞芸严加看管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晚李贞芸随两个女子出府,深夜方归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老贼第二日自都管口中得到消息,知道她私自出府,心下勃然大怒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向城府极深,心中虽怒,却不动声色,当即好言问明阿萝,知她是随两个侄女儿出游,心道她又有什么侄女儿了,定有不轨之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好言安抚阿萝一番,却叫老都管盯紧她主仆二人一举一动。

        也是合当有事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晚李贞芸得知林陆二位年轻夫人便是她亲生女儿,一时心神大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做出母女同侍一夫的乱伦丑事,再也无颜与女儿相见,当即写下血书一封,告知明细,与高衙内断绝往来,良言求他日后不要再滋扰她两个女儿,并多加照看幺女李师师,早日救她离开青楼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回到府中,却不知蔡京已对她生疑,只想她两个女儿都已背夫红杏出墙,大违妇德,想到前夫张尚可能尚不知道此事,应当告知于他,要他好生管教女儿,莫要再与高衙内胡来,以免害了二女终生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又怕两女儿的挨光丑事曝光,反害了她们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犹豫了几日,终于定下决心去见张尚,要他私下告诫女儿,切不可莽撞,更不可教他两个女婿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日她又潜出太师府,却被老都管带了家丁老远跟随,人刚到翠竹岗道口,尚未见到前夫,便被抓了回去,原来这老都管早知张尚住在此地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当即盘问她那晚私自出府是否去会张尚,那两个“侄女”可是她女儿,她与前夫可有做出苟且之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却来个一言不发,死不认账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拿她没奈何,这等家中丑事,却又不便闹大,便将她幽禁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想第二日张尚自来府门外央人唤出阿萝。

        老都管暗中瞧见,认得他,急忙禀报蔡京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老贼心想他来得正好,好教他二人当面对质,便知奸情,当即叫都管领人将张尚捉进府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厅堂之上,蔡京阴恻恻地说道:“张尚,当年你与她立下重誓,你二人绝不再相见,今天你却来这里寻她,是何道理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瞧了一眼李贞芸,见她面容憔悴已极,心下剧痛,淡淡地道:“我只想问问她近来如何,又未与她相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蔡京问阿萝道:“他是如何对你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萝早吓得失了魂,颤声道:“他问小奴夫人之事,小奴没敢说。又送小奴银两,说是想见夫人一面,小奴,小奴也没敢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蔡京冲张尚道:“你听听,人证俱在,你又如何说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淡然道:“我自来见她,与她绝无相干,她又不曾见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蔡京道:“当年你们所立何誓来着?字据尚在我这里,休想抵赖。阿芸,昨日去他那里被我派人抓了现行,还有何话说?那晚你私自出府,后夜方归,还敢说不是去见他么?听说你大女儿丈夫林冲犯下重罪,你可有与他在你大女儿府中相聚,相讨救他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贞芸与张尚四目相视,见他一脸茫然,淡然笑道:“你要这样想,也由得你。总之这事儿,与他无关,你一切只冲我来便好,让他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蔡京大怒,喝道:“你们倒好,相互维护!二十年了,还这般情深意重!我来问你,那晚邀你出去的那两个女子到底是谁?除了是你两个女儿之外,还能有何人?张尚,你曾立下毒誓不让两个女儿与她相认的,后果你心知肚明,是不敢认账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惊道:“绝无此事,我两个女儿怎能到你府上,真是一派胡言!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贞芸道:“那两个女的确实来过,绝非我的女儿!你要冤枉他,不愁没有理由。不妨告诉你,这事与他无关,我是去会另一个男人,这下你满意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蔡京冷笑道:“休来唬我。除了张尚,你还能瞧上别人?莫将我当成三岁小孩!你昨日在他家门外被抓回,证据确凿,想抵赖也是抵不了的!你们既然已经毁了那誓言,便该兑现才是。也罢,你们既然相互维护,我瞧在你们恁地情深意重份上,便只教你们中的一人兑现誓言便了,另一个却可放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尚知道蔡京向来言出如山,他俩只有一个可以活命,绝无周旋余地,当即道:“是我自来寻她,怎能连累于她。”言罢,凄凉瞧向前妻李贞芸,蓦地里双足一蹬,头已撞向旁边石柱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听李贞芸一声凄厉惨叫:“张郎,何苦如此!”人已扑到在张尚怀中,见他气若游丝,眼见活不成了,不由抱起前夫身子,冲蔡京凄然道:“我本想告诉你那晚去会何人,却晚了一步。蔡太师,我只说给你一人听,请你俯耳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,尽感诧异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大是好奇,说道:“你若能早说片刻,他也不必寻这短剑。”走到李贞芸身旁,俯耳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贞芸嘴巴动了一会儿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问道:“什么?”李贞芸道:“我本想杀了你,却念在夫妻一场,下不了手……我早与另外一个男人好上,那晚,是去与他幽会……我与他,好生快活,恁地胜你百倍……”说着凄然一笑,突然间双手一松,身子斜斜倒下,只见她那美丽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,已是人事不醒,生死不知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来她在抱住张尚之时,已暗用匕首自刺,只是张尚挡在她身前,谁也没有瞧见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怒火攻心,只气得肺都要炸开!

        他知李贞芸死意既决,言语中又无丝毫欺骗之意,那她定与别的男人通奸无疑,这男人却不是张尚!

        蔡京暴怒之余,无处发泄,手指向丫鬟阿萝,冲老都管叫道:“将这不晓事的狗奴才,拉出去,杖毙!”

        阿萝一听之下,顿时吓得瘫倒在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尚却还有一口气在。

        蔡京不愿见他府中死了外人惹出麻烦,便叫来府医勉强救活他,叫家丁赶紧将他抬到他大女儿家中,假称他失足跌倒。

        又叫家丁将李贞芸和阿萝裹了,连夜送出西城,择荒地掩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后话,先按下不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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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且说林娘子一日来连遭被夫休弃、与人定情、乍然丧父三桩大事,心情大起大落,端的承受不了,竟连病了三天,多亏锦儿与药郎张甑细心照料,方才缓过气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锦儿又央众邻帮忙请火家来家中入殓,堂中设了灵位,若芸也自哭着赶来祭奠。

        安灵已罢,请四僧念了经文。

        第四日早,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,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贞若芸二姐妹披麻戴孝,一路上哭得悲悲切切。

        来到城外化人场上,举火烧化之时,若贞又哭倒在地,好不容易才被众邻劝回家中。

        高衙内早得到若贞丧父消息,也得知李贞芸在太师府出了事,方想起她所留书信。

        取出看时,竟是一封与他断绝来往,要他厚待三个女儿的血泪之书。

        高衙内暗自磋叹,想起李贞芸绝世尤物,就这么香消玉损,恁地心痛可惜,他日若有缘再见到她幺女李师师,必图厚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知林娘子双亲亡故,此时心境必然跌入谷底,但碍于人多眼杂,不便亲自现身,便派秦儿宛儿带厚礼前往祭拜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宛二女使好言安慰若贞,要她不必过于伤心,暗中告诉她有衙内帮扶,定不教她在京中寡居,当有好合之日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贞哪里肯依,坚持说要依父亲遗命,等林冲一年,一年之后,若林冲仍要休她,方能再谈婚嫁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王婆在旁瞧出端倪,她收了高衙内钱财,自要帮这花太岁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也说怜她孤苦,林冲既已休了她,老父又去了,她该当为后半生着想才是,何必苦了自己,不若就依了林冲之言,早日与高衙内结成连理也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口中宛转只说那登徒子好处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贞听得焦躁,叫锦儿将她请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高衙内知她亟需静心守孝,也不再来滋扰,每日只安派若芸或五女使轮换来她家中帮扶,送物送钱,陪她聊天说话,如此过了半月,若贞悲伤之心终于渐渐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娘子谨遵父亲遗命,算得林冲已到沧州,便每日写信托人带去,不想一晃三月,丈夫竟一封回信也无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知林冲心意决绝,为迎奉高衙内助他回京,一心与她撇清干系,只怕一年后也不会再予她回信,心中对林冲又渐心灰意冷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正是:暑往寒来春复秋,夕阳西下水东流。

        时来富贵皆因命,运去姻离亦有由。

        事遇机关须进步,人当得意便回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教头战马今何在?

        野草闲花满地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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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话分两头,再说林冲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日董超薛霸押着林冲过了杏花冈,(以下摘自水浒传原文)看看天色又晚,但见:火轮低坠,玉镜将悬。

        遥观野炊俱生,近睹柴门半掩。

        僧投古寺,云林时见鸦归;渔傍阴涯,风树犹闻蝉噪。

        急急牛羊来热坂,劳劳驴马息蒸途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,到得房内,两个公人放了棍棒,解下包裹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也把包来解了,不等公人开口,去包里取些碎银两,央店小二买些酒肉,籴些米来,安排盘馔,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。

        董超、薛霸又添酒来,把林冲灌的醉了,和枷倒在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 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,提将来,倾在脚盆内,叫道:“林教头,你也洗了脚好睡。”林冲挣的起来,被枷碍了,曲身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薛霸便道:“我替你洗。”林冲忙道:“使不得。”薛霸道:“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。”林冲不知是计,只顾伸下脚来,被薛霸只一按,按在滚汤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叫一声:“哎也!”急缩得起时,泡得脚面红肿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道:“不消生受。”薛霸道:“只见罪人伏侍公人,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。好意叫他洗脚,颠倒嫌冷嫌热,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!”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,林冲那里敢回话,自去倒在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两个泼了这水,自换些水,去外边洗了脚收拾。

        睡到四更,同店人都未起,薛霸起来烧了面汤,安排打火做饭吃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起来晕了,吃不得,又走不动。

        薛霸拿了水火棍,催促动身。

        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,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,叫林冲穿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看时,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,只得寻觅旧草鞋穿,那里去讨?

        没奈何,只得把新草鞋穿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叫店小二算过酒钱,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,却是五更天气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走不到三二里,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,鲜血淋漓,正走不动,声唤不止。

        薛霸骂道:“走便快走,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。”林冲道:“上下方便,小人岂敢怠慢,俄延程途?其实是脚疼走不动。”董超道:“我扶着你走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搀着林冲,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看正走不动了,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,一座猛恶林子但见:枯蔓层层如雨脚,乔枝郁郁似云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天日何年照,惟有冤魂不断愁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座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,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宋时这座林子内,但有些冤仇的,使用些钱与公人,带到这里,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董超道:“走了一五更,走不得十里路程,似此,沧州怎的得到?”薛霸道:“我也走不得了,且就林子里歇一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三个人奔到里面,解下行李包裹,都搬在树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叫声:“阿也!”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董超、薛霸道:“行一步,等一步,倒走得我困倦起来,且睡一睡却行。”放下水火棍,便倒在树边,略略闭得眼,从地下叫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道:“上下做甚么?”董超、薛霸道:“俺两个正要睡一睡,这里又无关锁,只怕你走了,我们放心不下,以此睡不稳。”林冲答道:“小人是个好汉,官司既已吃了,一世也不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薛霸道:“那里信得你说?要我们心稳,须得缚一缚。”林冲道:“上下要缚便缚,小人敢道怎的?”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,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,转过身来,拿起水火棍,看着林冲说道:“不是俺要结果你,自是前日来时,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,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,立等金印回去回话。便多走的几日,也是死数,只今日就这里,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。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,只是上司差遣,不由自己。你须精细着:明年今日是你周年。我等已限定日期,亦要早回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见说,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蓦然想起那日徒弟“操刀手”曹正曾求他赴京郊野猪林劫下曹辅曹大人,自己顾惜前程,一口回绝了曹正。

        后听说曹辅死得不明不白,想必便在此间被人结果了性命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想如今他也有此孽报,便道:“上下,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,近日无冤,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,生死不忘。”董超道:“说甚么闲话?救你不得。”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,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,可怜豪杰束手就死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是:万里黄泉无旅店,三魂今夜落谁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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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,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时迟,那时快,薛霸的棍恰举起来,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,那条铁禅杖飞将来,把这水火棍一隔,丢去九霄云外,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,喝道:“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!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,穿一领皂布直裰,跨一口戒刀,提起禅杖,抡起来打两个公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,认得是鲁智深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连忙叫道:“师兄不可下手,我有话说。”智深听得,收住禅杖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呆了半晌,动弹不得,却不知是林冲想到若死了公人,高衙内三年后必无法助他回京。

        却是高衙内间接救了他二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道:“非干他两个事,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,要害我性命,他两个怎不依他?你若打杀他两个,也是冤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鲁智深扯出戒刀,把索子都割断了,便扶起林冲,叫:“兄弟,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,听人说起你犯了事,洒家忧得你苦。自从你受官司,俺又无处去救你。打听的你断配沧州,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。却听得人说,监在使臣房内。有人报知我,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:”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‘三个鸟人商议林中害你,以此洒家疑心,放你不下。恐这厮们路上害你,俺特地跟将来。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,洒家也在那里歇。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,把滚汤赚了你脚。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,却被客店里人多,恐防救了。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,越放你不下。你五更里出门时,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,等杀这厮两个撮鸟,他到来这里害你,正好杀这厮两个。“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劝道:“既然师兄救了我,你休害他两个性命。”鲁智深喝道:“你这两个撮鸟!洒家不看兄弟面时,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;且看兄弟面皮,饶你两个性命。”就那里插了戒刀,喝道:“你这两个撮鸟!快搀兄弟,都跟洒家来。”提了禅杖先走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,只叫:“林教头救俺两个。”依前背上包裹,提了水火棍,扶着林冲。

        又替他包裹,一同跟出林子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行得三四里路程,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,四个人入来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看那店时,但见:前临驿路,后接溪村。

        数株桃柳绿阴浓,几处葵榴红影乱。

        门外森森麻麦,窗前猗猗荷花。

        轻轻酒旆舞薰风,短短芦帘遮酷日。

        壁边瓦瓮,白冷冷满贮村醪;架上磁瓶,香喷喷新开社酝。

        白发田翁亲涤器,红颜村女笑当垆。

        当下深、冲、超、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,唤酒保买五七斤肉,打两角酒来吃,回些面来打饼。

        酒保一面整治,把酒来筛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道:“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?”智深笑道:“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?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?别人怕他,俺不怕他。洒家若撞着那厮,教他吃三百禅杖。”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吃了些酒肉,收拾了行李,还了酒钱,出离了村店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问道:“师兄,今投那里去?”鲁智深道:“‘杀人须见血,救人须救彻’。洒家放你不下,直送兄弟到沧州。”两个公人听了,暗暗地道:“苦也!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,转去时怎回话?且只得随顺他,一处行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有诗为证:最恨奸谋欺白日,独持义气薄黄金。

        迢遥不畏千程路,辛苦惟存一片心。

        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,要歇便歇,那里敢扭?

        好便骂,不好便打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不敢高声,只怕和尚发作。

        行了两程,讨了一辆车子,林冲上车将息,三个跟着车子行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怀着鬼胎,各自要保性命,只得小心随顺着行。

        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,将息林冲,那两个公人也吃。

        遇着客店,早歇晚行,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,谁敢不依他?

        二人暗商量:“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,明日回去,高太尉必然奈何俺。”薛霸道:“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,唤做鲁智深,想来必是他。回去实说: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,被这和尚救了,一路护送到沧州,因此下手不得。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,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。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。”董超道:“也说的是。”两个暗商量了不题。

        话休絮繁。

        被智深监押不离,行了十七八日,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路去都有人家,再无僻净处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鲁智深打听得实了,就松林里少歇。

        智深对林冲道:“兄弟,此去沧州不远了。前路都有人家,别无僻净去处,洒家已打听实了。俺如今和你分手,异日再得相见。”林冲道:“师兄回去,泰山处可说知,防护之恩,不死当以厚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,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:“你两个撮鸟!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,兄弟面上,饶你两个鸟命。如今没多路了,休生歹心。”两个道:“再怎敢?皆是太尉差遣。”接了银子,却待分手,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:“你两个撮鸟的头,硬似这松树么?”二人答道:“小人头是父母皮肉,包着些骨头。”智深抡起禅杖,把松树只一下,打的树有二寸深痕,齐齐折了,喝一声道:“你两个撮鸟!但有歹心,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。”摆着手,拖了禅杖,叫声:“兄弟保重。”自回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董超、薛霸都吐出舌头来,半晌缩不入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道:“上下,俺们自去罢。”两个公人道:“好个莽和尚,一下打折了一株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忖道:“若不说出他来路时,这二人定将一切推在我身上,太尉听了,心下忌惮我,日后哪容高衙内来劝他?”便道:“这个直得甚么?相国寺一株柳树,连根也拔将出来。”二人只把头来摇,方才得知是实。

        ******************

        三人当下离了松林,行到晌午,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见:古道孤村,路傍酒店。

        杨柳岸,晓垂锦旆;莲花荡,风拂青帘。

        刘伶仰卧画床前,李白醉眠描壁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社酝壮农夫之胆,村醪助野叟之容。

        神仙玉佩曾留下,卿相金貂也当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个人入酒店里来,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董、薛二人,半日方才得自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,三五个筛酒的酒保,都手忙脚乱,搬东搬西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,酒保并不来问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等得不耐烦,把桌子敲着说道:“你这店主人好欺客,见我是个犯人,便不来睬着,我须不白吃你的,是甚道理?”

        主人说道:“你这是原来不知我的好意。”林冲道:“不卖酒肉与我,有甚好意?”店主人道:“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,姓柴名进,此间称为柴大官人,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,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。自陈桥让位,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,谁敢欺负他?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,三五十个养在家中,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:”如有流配来的犯人,可叫他投我庄上来,我自资助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‘我如今卖酒肉与你,吃得面皮红了,他道你自有盘缠,便不助你。我是好意。“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听了,对两个公人道:“我在东京教军时,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,却原来在这里。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。”董超、薛霸寻思道:“既然如此,有甚亏了我们处?”就便收拾包裹,和林冲问道:“酒店主人,柴大官人庄在何处,我等正要寻他。”店主人道:“只在前面,约过三二里路,大石桥边转弯抹角,那个大庄院便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冲等谢了店主人,三个出门,果然三二里,见座大石桥。

        过得桥来,一条平坦大路,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。

        四下一周遭一条涧河,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,树阴中一遭粉墙。

        转弯来到庄前,看时,好个大庄院!

        三个人来到庄上,见那条阔板桥上,坐着四五个庄客,都在那里乘凉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个人来到桥边,与庄客施礼罢,林冲说道:“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:京师有个犯人,送配牢城,姓林的求见。”庄客齐道:“你没福,若是大官人在家时,有酒食钱财与你,今早出猎去了。”林冲道:“不知几时回来?”庄客道:“说不定,敢怕投东庄去歇,也不见得。许你不得。”林冲道:“如此是我没福,不得相遇,我们去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别了众庄客,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,肚里好生愁闷。

        行了半里多路,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,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,但见:人人俊丽,个个英雄。

        数十匹骏马嘶风,两三面绣旗弄日。

        粉青毡笠,似倒翻荷叶高擎;绛色红缨,如烂熳莲花乱插。

        飞鱼袋内,高插着装金雀画细轻弓;狮子壶中,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。

        牵几只赶獐细犬,擎数对拿兔苍鹰。

        穿云俊鹘顿绒绦,脱帽锦雕寻护指。

        摽枪风利,就鞍边微露寒光;画鼓团圞,马上时闻响震。

        鞍边拴系,无非天外飞禽;马上擎抬,尽是山中走兽。

        好似晋王临紫塞,浑如汉武到长杨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,中间捧着一位官人,骑一匹雪白卷毛马。

        马上那人,生得龙眉凤目,皓齿朱唇,三牙掩口髭须,三十四五年纪。

        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,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,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,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。

        带一张弓,插一壶箭,引领从人,都到庄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看了,寻思道:“敢是柴大官人么?”又不敢问他,只自肚里踌躇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:“这位带枷的是甚人?”林冲慌忙躬身答道:“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,姓林,名冲,为因恶了高太尉,寻事发下开封府,问罪断遣,刺配此沧州。闻得前面酒店里说,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,因此特来相投。不期缘浅,不得相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官人滚鞍下马,飞近前来,说道:“柴进有失迎迓。”就草地上便拜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连忙答礼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,同行到庄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庄客们看见,大开了庄门,柴进直请到厅前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叙礼罢,柴进说道:“小可久闻教头大名,不期今日来踏贱地,足称平生渴仰之愿。”林冲答道:“微贱林冲,闻大人贵名,传播海宇,谁人不敬?不想今日因得罪犯,流配来此,得识尊颜,宿生万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再三谦让,林冲坐了客席;董超、薛霸也一带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跟柴进的伴当,各自牵了马,去院后歇息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便唤庄客,叫将酒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移时,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,一盘饼,温一壶酒;又一个盘子,托出一斗白米,米上放着十贯钱,都一发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见了道:“村夫不知高下,教头到此,如何恁地轻意?快将进去。先把果盒酒来,随即杀羊相待,快去整治。”林冲起身谢道:“大官人,不必多赐,只此十分够了。”柴进道:“休如此说。难得教头到此,岂可轻慢。”庄客不敢违命,先捧出果盒酒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起身,一面手执三杯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谢了柴进,饮酒罢,两个公人一同饮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说:“教头请里面少坐。”柴进随即解了弓袋箭壶,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当下坐了主席,林冲坐了客席,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叙说些闲话,江湖上的勾当,不觉红日西沉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,摆在桌上,抬在各人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亲自举杯,把了三巡,坐下叫道:“且将汤来吃。”吃得一道汤,五七杯酒,只见庄客来报道:“教师来也。”柴进道:“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,快抬一张桌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起身看时,只见那个教师入来,歪戴着一顶头巾,挺着脯子,来到后堂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寻思道:“庄客称他做教师,必是大官人的师父。”急急躬身唱喏道:“林冲谨参。”那人全不睬着,也不还礼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不敢抬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:“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,就请相见。”林冲听了,看着洪教头便拜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洪教头说道:“休拜,起来。”却不躬身答礼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看了,心中好不快意!

        林冲拜了两拜,起身让洪教头坐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亦不相让,便去上首便坐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看了,又不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只得肩下坐了,两个公人亦就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便问道:“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?”柴进道:“这位非比其他的,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,师父如何轻慢?”洪教头道:“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,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,皆道我是枪棒教师,来投庄上,诱些酒食钱米。大官人如何忒认真?”林冲听了,并不做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说道:“凡人不可易相,休小觑他。”洪教头怪这柴进说“休小觑他”,便跳起身来道:“我不信他,他敢和我使一棒看,我便道他是真教头。”柴进大笑道:“也好!也好!林武师,你心下如何?”林冲道:“小人却是不敢。”洪教头心中忖量道:“那人必是不会,心中先怯了。”因此越来惹林冲使棒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;二者要林冲赢他,灭那厮嘴,柴进道:“且把酒来吃着,待月上来也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,却早月上来了,照见厅堂里面,如同白日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起身道:“二位教头较量一棒。”林冲自肚里寻思道:“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,不争我一棒打翻了他,须不好看。”柴进见林冲踌躇,便道:“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,此间又无对手。林武师休得要推辞,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柴进说这话,原来只怕林冲碍他的面皮,不肯使出本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,方才放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:“来,来,来!和你使一棒看。”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庄客拿一束棍棒来,放在地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先脱了衣裳,拽扎起裙子,掣条棒,使个旗鼓,喝道:“来,来,来!”柴进道:“林武师,请较量一棒。”林冲道:“大官人,休要笑话。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:“师父请教。”洪教头看了,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拿着棒,使出山东大擂,打将入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,来抢林冲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教头就明月地下交手,真个好看。

        怎见是山东大擂,但见:山东大擂,河北夹枪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擂棒是鳅鱼穴内喷来,夹枪棒是巨蟒窠中窜出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擂棒似连根拔怪树,夹枪棒如遍地卷枯藤。

        两条海内抢珠龙,一对岩前争食虎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教头在明月地上交手,使了四五合棒,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,叫一声:“少歇。”柴进道:“教头如何不使本事?”林冲道:“小人输了。”柴进道:“未见二位较量,怎便是输了?”林冲道:“小人只多这具枷,因此,权当输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柴进道:“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。”大笑着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便叫庄客取十两银子,当时将至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:“小可大胆,相烦二位下顾,权把林教头枷开了,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,都在小可身上,白银十两相送。”董超、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,不敢违他,落得做人情,又得了十两银子,亦不怕他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大喜道:“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,肚里平欺他做,提起棒却待要使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叫道:“且住!”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,重二十五两。

        无一时,至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乃言:“二位教头比试,非比其他,这锭银子,权为利物;若是赢的,便将此银子去。”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,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深怪林冲来,又要争这个大银子,又怕输了锐气,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,吐个门户,唤做把火烧天势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想道:“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。”也横着棒,使个门户,吐个势,唤做拨草寻蛇势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喝一声:“来,来,来!”便使棒盖将入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望后一退,洪教头赶入一步,提起棒,又复一棒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,便把棒从地下一跳,洪教头措手不及,就那一跳里,和身一转,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,撇了棒,扑地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大喜,叫快将酒来把盏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一齐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众庄客一头笑着,扶了洪教头,羞颜满面,自投庄外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携住林冲的手,再入后堂饮酒,叫将利物来,送还教师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冲那里肯受,推托不过,只得收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正是:欺人意气总难堪,冷眼旁观也不甘。

        请看受伤并折利,方知骄傲是羞惭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留林冲在庄上,一连住了几日,每日好酒好食相待。

        又住了五七日,两个公人催促要行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,又写两封书,分付林冲道:“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,牢城管营、差拨,亦与柴进交厚。可将这两封书去下,必然看觑教头。”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,送与林冲;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,吃了一夜酒。

        次日天明,吃了早饭,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,林冲依旧带上枷,辞了柴进便行。

        柴进送出庄门作别,分付道:“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。”林冲谢道:“如何报谢大官人!”两个公人相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人取路投沧州来,将及午牌时候,已到沧州城里,虽是个小去处,亦有六街三市。

        径到州衙里下了公文,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,当下收了林冲,押了回文,一面帖下,判送牢城营内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,相辞了,回东京去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    *******************

        林冲在沧州如何,先按下不表。

        单说那汴京花魁娘子李师师将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奉交徽宗后,得了圣宠,名声早已响遍整个东京。

        道君皇帝为找李师师,不惜九五之尊,修了条“潜道”直通李妈妈家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次宫中宴会,嫔妃云集,韦妃悄问徽宗:“那李家姑娘是何等样人,令陛下如此喜欢!”徽宗道:“若你们穿上一般衣服,同师师杂在一起,她定显迥然不同,那种幽姿逸韵,全在容色之外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时有大学士秦观做诗赞她美貌:“远山眉黛长,细柳腰肢袅。妆罢立春风,一笑千金少。归去凤城时,说与青楼道。遍看颍川花,不似师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然这青楼天子生性轻浮,好色如命,终日沉湎其中,不能自拔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师师虽是倾城国色,绝世艺容,却也降不住圣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出三月,徽宗又瞧中御街新来角妓赵元奴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女是金国人氏,与李师师各蒙圣恩,二人一时瑜亮,都传出一段风月佳话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日,李师师听闻官家宿在赵元奴家中,不来她这里了,心下暗自好笑。

        见窗外夕阳正红,秋高气爽,便邀了李妈妈一齐到城中牡丹园赏秋。

        时下已过中秋,牡丹花虽早已凋零,却是菊花满园,开得正艳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见:青松屈曲,翠柏参商。

        秋菊绽锦绣铺林,荷莲旖旎池中香。

        落日带烟生碧雾,断霞映水散红光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师师携李妈妈沿荷花池畔漫步,忽闻前面轩亭之中,有女子抚琴唱曲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声音悠扬动听之极,竟不在自己之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听她唱道:眉共春山争秀,可怜长皱。

        莫将清泪湿花枝,恐花也、如人瘦。

        清润玉箫闲久,知音稀有。

        欲知日日依栏愁,但问取、亭前柳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师师听得心醉,大感好奇,不由快步来到亭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亭内坐一白衣少妇,站一青衣少女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少妇见有人来了,便将手中短琴交给那少女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师师看那少妇时,但见:鬓鸦凝翠,鬟凤涵青,秋水为神玉为骨,芙蓉如面柳如眉。

        似玉生香,颜赛洛神甄姬。

        如花解语,貌比初嫁小乔。

        俏丽若三春之桃,清素若九秋华菊。

        秀色空绝世,馨香为谁传?

        奈何娥眉紧蹙,汪汪泪眼落珍珠;粉面低垂,细细香肌消玉雪。

        端的好姿色!

        但容颦不喜,若非雨怨云忧,定含爱恨情愁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师师不想世间竟有此等绝色,面容又与她有三分相似,心下甚喜,不由挽袖掩口一笑,脱口赞道:“恁是唱得好!姐姐莫怪小妹来得唐突,打扰清音。但听姐姐唱得好听,便赶过来瞧,不想姐姐竟是这般美貌人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少妇站起身来,唱个轻喏,抬眼去瞧面前这位红衣女子,但见:金钗斜插,掩映乌云;红袖巧裁,轻笼瑞雪。

        樱桃口浅晕微红,粉罗裙底露金莲。

        素体轻盈,朱绣袄偏宜玉体。

        脸堆三月娇花,眉扫初春嫩柳;香肌扑簌瑶台月,翠鬓笼松楚岫云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少妇见她亭亭玉姿,卓卓不群,容色竟不在自己之下,言语间似有亲近之意,脸上也不由现出喜色,忙道:“姑娘说笑了,您才是真美人呢。瞧来姑娘有些面善,敢问您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妹李师师。今日有缘见得姐姐,也想闻听姐姐芳名,可许告知小妹,做个念想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少妇吃了一惊,忙又唱一轻喏,说道:“恕我眼浊,不知是御街花魁娘子到了,还乞恕罪。妾身贱名不足挂齿,汴梁张氏,双字若贞。”

        ******************

        原来林娘子张若贞自家中突生变故,便暂且断了与高衙内往来,一心居家为父亲守孝。